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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海,看起來是那樣湛藍,彷彿可以吸進所有一切的深邃。
日復一日又年復一年,浪花不停沖擊著岸邊,
將粗大的礫岩融磨成細碎的沙屑,
再將如同天上星辰數不盡的海沙帶回岸上,未曾止息。

生在靠海的地方,便只能靠海討生活。
此乃天經地義的事,從來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,也沒什麼好爭的。
所以位於某處海灣的數十戶人家慢慢形成了一座小漁村,
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倒也相安無事、和樂融融。生活在此的村人,
自古以來便一直過著與世無爭,直如世外桃源的日子;
雖然生活每天平淡得一成不變,卻是一種世間少有的平凡幸福。

又到了向晚時分,夕陽灑下無數的金粉撲滿了海面。
三兩艘返航的船隻緩緩駛近了岸邊,
而遠處尚有數艘船影貪戀波光瀲灩的金黃碎片,遲遲不忍歸去。
海天邊的鷗鳥遨翔於和煦的浪潮中,不知何處傳來漁人嘹亮的歌聲,
伴隨擊打船槳的節奏,讓人直想閉上了眼,靜靜任由海風吹拂,
傾聽浪濤翻弄,然後獨嘗平靜的閒適。

背著落日,一道拉得長長的人影出現在地平線上。朝後望去,
跟著影子的是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。這名男子,村裡認識他的人都喚他作阿勇。

阿勇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粗糙的汗衫和捲起褲管至膝的黑麻褲。
原本應該是雪白的薄衫,早因為長年受烈陽曝曬變得泛黃,
黑褲上更是佈滿大大小小不齊的補丁。
從阿勇黝黑的膚色可以看出,捕魚人為求溫飽所經歷的辛勞。
他兩手粗壯的像根熟銅柱似的,不穿鞋子的雙腳掌底所長的硬繭,
更有如鐵板一般厚實;有稜有角的方正臉廓上,兩道濃眉糾在一起,
黑白分明的大眼不見往日神采,看來似乎正在為某件事苦惱不已。

阿勇心想:最近幾次出海都捕不到多少魚,拿啥去換米啊?
再這樣下去,家裡的米缸一空,便只能張嘴去喝西北風了……
一邊拖著蹣跚的腳步,阿勇邊煩惱往後的日子要是再捕不到魚,該如何是好?
即使抓破了頭還是想不出任何主意,阿勇只覺得肩上的漁網好像愈來愈重了,
壓得他挺不直腰來。豆大的汗滴一顆顆從額上、從臉頰旁滴落,
再粗重的喘息也吐不去一身的疲累。
阿勇喃喃自語道:
「再不行就得跟順仔哥借點錢先捱一陣子,存點零頭先撐個幾天再看看好了。」
用手背揩去嘴邊的汗又道:「唉!順仔哥一家八口也不好過,怎麼好意思…」
語音未歇,卻是太過低沈,令人聽不清了。

突然間,阿勇的腳突然碰到了一樣東西,讓他著實嚇了一跳,
仔細定神一看,原來是一顆顏色鮮豔的布球。
是誰丟在這兒的?出於自然,阿勇蹲了下身想撿起球來。
正當他伸出手碰到球時,卻見蔥綠色的繡花鞋面在布球旁映入眼底。

「可以把球還給我們嗎?」
一聲溫軟甜膩的嗓音使阿勇全身如遭電擊而動彈不得。

阿勇緩緩將目光上移,沒想到竟收不回來了。腦袋裡轟然地一聲嗡嗡作響,
阿勇心底只閃過一個念頭:難道是人家說的仙女?雖然平常阿勇也不太信邪,
但年幼時聽多了大樹底老爺爺繪聲繪影講的故事,其實早在心上烙下了印子;
當長大後漸漸也忘了,每逢廟裡在做拜拜時,
他十分中倒有六分是為了大吃一頓,三分去湊熱鬧,
剩不到一分才是真正去拜神的。
每天作夢也夢過仙女的,沒想到真的會有仙女站在他眼前……
他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仙女,吞口唾涎,發出了咕噥一聲。
三魂七魄像被攝去一半,張大的嘴角微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響。

那名女子看他這副模樣,心中不禁有些害怕,又多了點羞赧。
畢竟她自小從沒被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盯著瞧這樣久。
她微彎的睫毛彈動了湖水般水靈的眼睛,略顯鵝黃的臉蛋飛起一抹暈紅,
用力緊抿的雙唇因而顯得蒼白。背在身前的小手更是揉了又揉,捏了再捏……

少女略微遲疑地把球拿起,輕輕道聲:「多謝。」
之後便轉過身急急忙忙和一起玩耍的女伴碎步跑走了。
兩個女伴回頭望了阿勇一眼,見到他那種傻頭傻腦的呆樣,再也忍俊不住,
用手遮住了漾出嘴邊的淺笑。

少女勾著另一名女子的手,匆匆地快步而行。
其中一位女子問那名少女:「水仙,妳認識那個人嗎?」
水仙遲疑地答道:「沒有,從沒見過。」
又走了一會兒,水仙低頭說道:「阿蘭,我們是不是應該不要走得那麼快,
先把話說清楚,說不定只是我忘記曾經在哪遇過他了……」

「我哪有走得快呀,是誰勾著我的手不放來著?」
阿蘭說道:「我本來才不想走的呢。」
水仙受窘道:「我…不是…」

阿蘭忽然露出不屑的眼神,對水仙說道:
「怎麼可能?我看那個男的就是一副色瞇瞇的樣子。妳最好少去接近那種人!」
另外一名女子附和道:「是呀!水仙妳就是太善良了。」
手握緊又道:「世上的好人很多,但壞人可也不少….」

水仙雖然默不作聲,心中還隱隱覺得其實不是這樣的。
那男子的眼裡藏著一種無以言述的熟悉,彷彿他們在多久多久之前早已認識,
只是水仙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對那名原本應該是未曾謀面的男子,
竟有這樣的感覺…

阿勇像失去全身所有的力氣一樣,只覺得天旋地轉。那少女如花的容貌,
此刻就像烙鐵般深深灼痛阿勇的心。
阿勇自己知道,他不過是個又窮又沒讀過什麼書的楞小子,
自己唯一值得誇耀的就是像條牛般健壯的體魄。除此之外,連爹娘的臉都沒見過,
更甭提有什麼家產。因此阿勇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不說,又怎麼去娶親成家呢?

自己是配不上她的。人家也說不定早有了相好的對象,哪輪得到他這樣的窮光蛋?
她真的是仙女啊!我只不過是地上的癩蝦蟆…

正在阿勇自傷自憐的時刻,但見一個長得高瘦的男子和另一個滿身肥肉,
走路時好像只要一不小心,身上便溢出油似的男子一同顛顛簸簸走了過來。
兩人手搭著對方的肩頭,一手各拿著一隻酒瓶,搖搖晃晃、渾身酒味。
高瘦的男子一睜開朦朧的雙眼,看見了佇立不動的阿勇,便出聲叫他。

「阿勇。」

那知阿勇竟好像完全沒聽見一樣,兀自呆立著。

這身形瘦長的男子就是順仔。另外一個肥壯的男子則因有一張吃遍四方的嘴,
大家習慣叫他大嘴。順仔和大嘴四目相對,
望了一會兒,好像覺得阿勇哪裡怪怪的,但是也不怎麼在意。

大嘴走到阿勇身邊,拍拍阿勇的肩膀「喂,阿勇。」
阿勇這時才恍然發現大嘴和順仔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。
「什麼….事啊?」阿勇支支吾吾地說著,順仔也不管他,
忙招呼阿勇道:「來,喝酒!喝酒!」
大嘴接下去道:「忙了一天,不喝點酒怎麼成呢?坐、坐下啊。」

「喔!」

阿勇隨便地答了一聲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跟著他們二人蹲坐於地。
然而他的目光還是頻頻追著那位仙女的倩影,
完全無視順仔、大嘴兩人興高采烈的呼喝笑罵。
不久,大嘴和順仔已經喝得面紅耳赤,開始嘮嘮叨叨說起牢騷。
阿勇數次拿起的酒瓶剛沾到唇邊又放了下來,因為他沒有那個心情喝酒。
雖然他很想忘了仙女,痛痛快快地喝個酩酊大醉,只是酒入愁腸愁更愁,
仍然斷不了相思的牽腸掛肚……

順仔划拳划的興起,
大聲道:「嘿!你輸了,該你喝」說完灌了大嘴一大口酒,
但大嘴嘴巴咕噥咕噥地不知在說些什麼。順仔仔細一聽,
才知大嘴是說:阿勇不見了。他環顧四周,的確見不著阿勇的身影。

翌日,順仔見到了阿勇,想裝做沒這回兒事。
可是一見到阿勇無精打采的憔悴貌,也管不了那麼多,
劈頭便問:「你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啊?不聲不響就走了。
是不是哥哥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啦!讓你連酒都不喝了?」

阿勇被這麼一問,不禁仙女的倩影又縈繞腦際不去,
一張方臉褚紅得跟豬肝似的,說也說不出話來。
順仔嗓門更大聲了「不要吞吞吐吐像個娘們,有話就說,有屁就放!」

阿勇這才囁嚅道:「……順仔哥,你見過仙女嗎?」順仔一聽之下,
雖然不知道發生了啥事,至少心中也有個底了,便道:
「喔,仙女啊,城裡的杏春院多的是呢,可是想見的話可要不少銀子呢……」

阿勇從齒縫吐出:「不….」連忙使力地搖頭。
「我知道不是啦,是阿勇有了心上人噢,怪不得失魂落魄的。
幹嘛不早講!做哥哥的一定會幫你。」
說完又笑道:「沒想到阿勇竟然如此害羞呢。是不是一看到人家,
便緊張地說不出話?可別嚇到了我們阿勇的親親小寶貝囉。哈!哈!」

阿勇拚命搖頭想否認,「不是…不…沒有啦……」,卻好像越描越黑。
他的確是因為只見過一面的女子搞得茶也不思、飯也不想,一直將她放在心上,
這就是他喜歡上仙女了嗎?

順仔看他這模樣,不想再逗他了。「我告訴你,」順仔道。

「女孩子最喜歡花了,你去插翅峰山腰的草地那邊找幾朵最美的花送她,
一定讓她歡喜的不得了。」說完,順手就往阿勇背後一指。
阿勇朝著順仔的手所指的方向回頭看去,就看到了順仔口中說的插翅峰。

為什麼叫插翅峰呢?因為這座山說高不高,說矮也不矮,
不過通往山頂的唯一走道卻是條羊腸小徑,而越往山頂地勢卻越險惡,
即使善於攀登峭壁的猿猴想要爬到山巔,就算是插上翅膀也同樣插翅難飛。
故以「插翅」為此山之名。

另外,插翅峰還有一個流傳很久的傳說:在山頂有一處狹小的平台,
正好可以把整個漁村附近的景色盡收眼底,
而只要能站在山頂的人便能許下一個願望,然後願望就會實現;是真是假,
誰也不知道。因為想爬上山頂的人最後都放棄了。

摸著肩上一塊火辣辣的傷,阿勇低呼一聲。都怪自己太笨手笨腳了,
竟被路上的石頭拌了一跤,弄得這麼狼狽。
幸好,採到的花沒事,只是折了幾片葉子。

今天清晨一早不顧天色還沒全亮,阿勇就上了插翅峰山腰。
山腰那裡長了不少的奇花異草。
也不知怎麼地,看到了一個水塘邊生了這些白色花兒,
阿勇就覺得這些花像極了那位仙女。水塘危不危險?阿勇沒想那麼多,
跨過及膝的野草直直向前走去,摘了一手滿滿的花。
還怕太過使力把花捏爛,只敢用兩指圍個圈兒束著花。
一路上阿勇不敢走得太快,怕不小心傷了花兒,
沒想到還是一個踉蹌,把花散了一地。
阿勇小心翼翼拾起每一朵花,慢慢走到溪邊將花兒沾上的泥巴洗去。
沾著水滴的花朵更顯清雅有致,淡淡的暗香慢慢地幽幽地散開。

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,阿勇轉身一望。是仙女!怎麼可能?六神無主的阿勇,
就先隱身在河邊的草叢裡。

水仙和阿蘭抱著一籃衣服到河邊洗衣,完全沒有察覺躲在草叢後面紅耳赤的阿勇。
阿勇深吸一口氣,心情平靜不少,看著手中的花,
對自己說道:男子漢大丈夫,有什麼好怕!

他緩喊走近水仙和阿蘭,一雙腳卻不聽使喚地抖個不停。
阿蘭感覺有異便向後一望,
知道是阿勇後就對水仙道:「水仙,前天的那個男的走過來了,我們不要理他。」

水仙嗯的一聲,一顆心卻開始怦怦不已。是他?他來這兒做什麼?

阿勇咬緊牙根一言不發,
接著用花輕點了水仙瘦弱的肩頭,頭低垂著不敢看到水仙。
水仙慢慢轉頭,聞到花香,心口忽然一緊,他怎麼知道的?

阿蘭見狀,顧不了衣服還沒擰乾,拖著水仙就走。
邊對水仙說道:「先走!」水仙無奈,只有跟著阿蘭一起去了。

阿勇眼睜睜看著那位姑娘碎步跑開,一股悲痛莫名的憤怒馬上充滿了全身。
他使勁將費心採來的花兒丟向地面,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散落遍地,
遠遠看來就像是春來冬盡還未消融殆盡的殘雪一般。
風吹起來,又飛到河邊順水流遠。

前所未有的傷心吞沒了阿勇。
從前壞小孩一起欺負他,罵他是個沒爹沒娘的狗雜種時,
他從來不曾哭過,因為他知道他不是。那為什麼現在眼淚會流個不停呢?
他真正地哭了,哭了很久很久。
直到有人點點他的肩膀,可是阿勇並不想見到任何人。
他悶吼了一聲,「滾。」過了一會兒,又有人拍拍他的肩膀,
他生氣得真想給那個混蛋結結實實的一拳。
於是他站起身來一看,臉上淚痕兀自未乾,
令他意想不到的是,竟然是讓他傷心欲絕的仙子!

阿勇趕忙用手背擦臉,他絕對不要讓別人看見他哭,特別是在水仙面前。

水仙手裡拿著從地上拾來的一隻花,背對阿勇說道:「你怎麼了,還好吧?」
偷偷一瞥,只見阿勇一直盯著她手上的花看,
便開口說道:「我看在地上的花很漂亮就撿起來,沒別的意思。」
說完抬起手想將花還給阿勇。
阿勇這時才回過神來,適才的憤怒變成了不知所措,
連忙答道:「花本來就是要送給妳的…..妳拿著吧……」

「謝謝…」水仙低著頭,臉上多了幾分紅霞。

「你從哪裡知道的?」

「啊?」知道什麼?一時之間,阿勇想說的話很多,但就是說不出來,
在喉頭打了好幾個轉,要吐出來又吞了回去。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如此彆扭。

「天色已暗,我要走了….」水仙說完作勢欲走。

阿勇向水仙的背影伸出手,「等一等,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妳?」
水仙頓了一頓,說道「….每天下午我都會來河邊浣衣,」

「那妳的名字呢?」阿勇對走遠的水仙大聲問道,水仙不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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